修承鼐

水是稳定的胶体
我在如此过于透明的景色里
就算被
从松仓山或五间森粗野的石英安山岩的火山栓
被派出来的剽悍刺客
暗杀也无所谓
(因为我确实砍掉那树木)
(杉树的顶端黑黑地刺入天之碗)
—— 《风景与音乐盒》
宫泽贤治

饕餮之死

  传说中饕餮是因为贪婪所以吃掉了自己,只剩下一个头,但是我再一次想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觉得也许会有别的原因让它做出了这个决定……

  剧情中有些地方我和谐地隐去了……隐没在故事下更可怖的事情是什么呢?

  以下正文 :

  

  饕餮从房间中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寒冷的清晨。房间中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空荡荡的四面墙壁,颜色也被冷淡的光线漂白。他有点愕然,虽然生活糟糕到几乎过不下去,但是这种空寂如此直白地显现在他的眼前还是第一次。

  他感到没来由的空虚,仿佛外部世界的空寂也涌入了身体内。想要吃点什么,他急切地需要吞下一下东西来平复腹中的空洞,可是环顾四周,只剩下一座空房子,连床都没有。他想起来了,昨天,最后的一片床板也被自己吃干净了。这下子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看向对面的那扇房门。要不要出去找点吃的呢,但是就连那道房门也让他恐惧起来。至少,至少我熟悉这座房子,虽然它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甚至也已经被我蛀空了,但是在这里,总归是安全的。这座房子是被回忆包裹的地方,只要呆在房子里,呆在属于自己的回忆之中,就算是再糟糕的处境,也可以感受到一点慰藉与安心。

  但是如果出门。他想到了刺眼的日光,残酷而明亮的未知的一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太想出门了。就算是这样在空房子里被饥饿彻底吞噬掉也好啊,他想,这也许就是所有饕餮的结局吧——我已经接受自己属于饕餮的命运了不是吗。

  

        他想,但是生活也不是一直这样的。至少在他还能记得的遥远记忆中,在他还未曾知晓饕餮的命运之前的生命里,生活也许是有不一样的色彩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因为吃饭吃很多又总是吃不饱而有时被妈妈训斥的小男孩罢了。就算会因为家里太穷而自己饭量大被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那段泛黄的记忆里面,妈妈会有意把自己的饭多分给他一些,一边又皱起眉头来说他:“你啊,吃这么多,还这么瘦小,也不知道饭都吃到哪里去了。你这个样子,以后去哪里做工人家会要你啊?”当时自己一边吃一边哭,想要快一点长大,是不是长大之后自己就会变得强壮起来,就可以吃上饭。想要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吃不饱。

  因为是饕餮啊,他想,他后来知道了,他后来知道了一切,但是,他宁愿他什么也没有知道过。如果可以不知道那些东西就好了!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悔恨冲了上来,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时候去就好了,就算是一直被妈妈骂也好啊!为什么呢......

  

        泪水滴了下来,他更饿了,需要什么东西,如果能抓住什么东西,然后吃下去。如果找不到的话,整个人都会被裂解掉对吧。对于饥饿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把手指胡乱塞到嘴里,撕咬上面的皮肤。他能抓住的东西只剩下自己了,最后的食物也只剩下自己了。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饥饿的驱使下越界的事情。他十五岁夏天,村里有一个小孩子在涨水的河道里淹死了。大人们都很伤心,但最后也没有找到那个孩子的尸体。夏天过去了,人们也就忘记了这件事。但是他做不到。那个孩子是很怕水的,他绝对不会去河道边玩,如果不是他在那年夏天开始的时候教会了他游泳的话。如果那孩子没有去河道就好了,如果没有那次涨水就好了,如果我根本就没有试着教过她游泳就好了。他被种种狂乱的思绪缠绕着,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蹲在那条河道边,正在拼命地喝着河水,连带着上面漂浮的树枝虫子。河边的芦苇被他吃光了一片。

  

        然后他见到了那个人。饕餮喘了一口气,试图将自己从回忆的漩涡中打捞上来。双手已经鲜血淋漓,左手白色的指骨隐约可见。真疼啊,痛钻到脑子里,将他钉死在现实之中。他还在那座空房子里。我还活着,他想,我还活着。腹中的饥饿感似乎小了一点,那个人说的对,他说的都是对的,但是当时为什么我没有听从他的意见呢?

  

        河道边遇到的那个黑衣服的男人俯视着他,跟他说:“你是饕餮。”他被这个词背后隐约露出的真相与恐怖震慑住了心神,几乎是被控制着问:“什么是饕餮?”那个答案是他小时候饥饿时就苦苦寻求的一个答案,但他现在却不想要听到它。饕餮啊,饕餮就是......“永远渴求永远饥饿的东西。每一件悔恨都只会增加你的饥饿,只有将悔恨完全吃下才能缓解。饕餮就是这样拒绝着未来,想要拼命否认又吃掉现实来挽回过去的东西。”

  

        拒绝未来,吃掉现实,来挽回过去,他跟着记忆中的话语重复着,现在他的悔恨又增加了。那个男人说,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是饕餮了,就不适合再在人类中居住下去了,如果跟他走,去山林里面,也许还能有好一些的结果。但是当时自己是怎么做的呢?当时自己蹲在河边,恐惧远离一切人类也远离自己熟悉的村落的未来,转过头去看远处的村庄,然后拒绝了那个人。如果当时自己没有贪恋那样的过去,如果自己可以坚定的离开,是不是后来的那些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巨大的空虚感卷了上来,他看向了自己手臂,然后咬了上去。不要再想下去了......他告诫着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的话会发生什么呢?前面就是无尽的黑暗了。但是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洪水便再也无法抵挡。他看到了沫儿,那个后来跟着他一起过活的女人,就算是那一年饥荒的时候也尽可能地支撑着,用仅能找到的一点食物试着做出像样的饭菜。每次他看到那一顿明显是很用心准备过,让饭显得尽量多一些的晚餐的时候,他都几乎不能忍受下去。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竭力维持着生活的底线,他不能直接毁掉这一切。可是就算是这样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尽力地维系着的生活只能让窘迫显得更加明显。他几乎有一种撕毁一切的冲动,但是看到她越来越深陷的眼睛和消瘦下去的身体,那种无限的愧疚与悔恨就又涌上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他听到过她的哭声,虽然她从未当着他的面落泪。但他想沫儿大概是怨恨他的,他无能、软弱、不能挣来粮食、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胃口。他宁愿她怨恨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也许可以少一些悔恨。但是悔恨终究还是伴随着饥饿满溢出来了。

  

        双臂已经没有了,白骨被嚼碎装进了胃袋,几滴鲜血溅落在地面上。这也没什么关系了,反正自己再也不需要那双手做什么了。如果这样可以表达自己的忏悔就好了,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没有早点这样做呢?在那个夜里,他还是破开了柴房的门,看到了躲在里面哭泣的妻子。沫儿已经饿的有些浮肿了,但在那份月光与泪水下,却好像恢复了她出嫁的那一晚的美貌。那种惊人的美击中了他,他只想要将那一瞬间的美留下来,用什么方法都好,只要能留下来就好,只要能将这一切挽回就好,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想要回到最初的开始,回到沫儿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的时候!

  

        他吃掉了沫儿,毫无疑问的,在饕餮的饥饿驱使下,他除了吃掉沫儿别无选择。悔恨没有消失,悔恨无法平复,吃掉沫儿而长出的肉,也就像是悔恨本身。他啃噬这自己的腿部,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悔恨本身。村民们再也无法容忍他这个吃人的怪物,挥舞着锄头和镰刀要把他和他的孩子杀掉,让怪物彻底消失。他带着那个孩子一路逃跑,那个孩子才刚刚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珠盛满了泪水。他什么也不明白,他想,那个孩子还什么也不明白,就这么纯洁,跟世界上一切的绝望都没有关系。

  

        村民一直把他追到了那条河道边上,那条河道边上被他吃掉的芦苇早就在年复一年的夏天里长好了。他精疲力竭,身上全是被芦苇划出来的伤口。他想,就这样结束在这里就好了。结束在这里也像是宿命一样。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才那么小,他不能舍弃他,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去面对那些村民。他有罪,他是错误的。这一切都不该发生,这一切就应该在十五岁的那个夏天终结。他应该离开,他早就应该知道,自己的激情早晚会毁掉一切,自己本就是不容于人间的东西。但是为什么还在贪恋那一切,而当时的贪恋又只会让他更加悔恨。

  

        ......他最后还是逃跑了。在没有人的地方,建了一座小房子,想着也许可以开始一个未来,但是他已经不想要再打开任何一道门了。就这样结束吧。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连自己的身体都所剩无几,被重新装进了胃袋中去。让我回到过去吧,饕餮想,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从胃袋中重新诞生吧。死于自噬又生于胃袋,这就是饕餮的开始与结局吧。

  

        饕餮在一所空房子里吃掉了自己,那房子是他的居所,坟墓与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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