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承鼐

水是稳定的胶体
我在如此过于透明的景色里
就算被
从松仓山或五间森粗野的石英安山岩的火山栓
被派出来的剽悍刺客
暗杀也无所谓
(因为我确实砍掉那树木)
(杉树的顶端黑黑地刺入天之碗)
—— 《风景与音乐盒》
宫泽贤治

树妖与心脏

原创,奇幻小故事,树精的一些灵感与设定来自于安房直子的小说(但魔改)我实在太喜欢安房直子的故事了,从小时候看过之后就忘不掉了,所以不可避免地带着她的一些设定走了。以上,希望大家能看完呀~


那故事从一棵树讲起。

树长在绿色的圆丘上,那里很安静,圆丘上长着柔软的绿草,环绕着圆丘是一条水很凉的溪流,溪流外面是茂盛的森林,树就长在森林里的河流后的圆丘顶上。很熟悉的开头,不是吗?

一个骑着马的男人穿过森林,遇到了这座圆丘。于是他把马拴在了树下,躺在圆丘上的树影下睡了一觉。

这里很安静,安静的什么都不会发生,不是吗?

”醒醒,醒醒,饭都要凉了“模模糊糊间,男人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声音,是阿铃的声音。他起身,眼前是自己的妻子。

“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在树下睡着了吗?”

妻子笑眯眯地说:“我也不知道,一眨眼就发现你出现在了家里的床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呢。结果一打开门,就发现自己还有房子都来到了这座圆丘上。”

“这里多好啊,那么安静。

就像——什么也不会发生一样。”

男人在这种降临的梦幻般宁静中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孩子和妻子,还有窗外的树影,说:“是啊,这里多好啊,那么安静。”

于是,他们就在这座圆丘上生活了下去

第二年,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孩。

 

 

 

有一个男孩,穿过城市,来到静谧的森林边上的村庄。“我是来找罗叔的。”他跟村民说,但是村民都不知道他说的罗叔是谁。

直到整个村子最老的那位老人出来,说:“你说的那位罗叔,我小时候的时候他就在村子里。但是后来就不不知道去了哪里。”

男孩说他的父母都过世了,叫他来找罗叔,如果罗叔也不在自己就无处可去了。

老人于是说罗叔的那块地现在还在,但上面已经没有房子了。

村民帮男孩搭了一个小棚子,男孩在那块地上度过了一个冬天。

春天来了,男孩买了一袋种子和几头羊。

第二年,男孩的小棚子外长出了一棵小树。他把羊圈建在树下,树影落在羊圈和棚子上。男孩喜欢坐在树下听树叶的声音。不知怎么,他总觉得,那棵树的影子比那棵树要大很多,声音也像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发出来的。

第五年,男孩盖了一个小木屋,树长得很快,树影从天窗落进屋里。男孩开始做梦。在银色的树影窃窃私语的时候,男孩开始梦到一棵树,一个小木屋,一座圆丘,一片森林。

 

 

 

在一个月圆的夜晚,男孩在梦中穿过森林,来到了圆丘之上的树下。那里,有一个眼睛明亮,穿着深绿裙子的女孩笑意盈盈地等着他。

“你是谁?”男孩低声问道,话出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对这个女孩一点都不陌生。“你是从森林外的村庄里过来的吗?”

“对,我是从大城里过来的,来找罗叔,但是罗叔离开村庄了,所以我就一个人在村子里住了下来。”

女孩点点头,“我知道你,月亮移过来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到你家旁边那棵树下的事情。我是你说的那个罗叔的女儿,这么站着太无聊了,我们去树上玩吧。”

男孩心中满是惊奇,但那个女孩已经爬到了树上,她一手攀住枝桠,一手向他伸过去,月光下,笑容明媚,深绿色的裙子像是在流动一样。“你不上来吗?上面的景色很好看的,嗯?抓住我的手就好了。”

这,她真的能把我拉上去吗?不会吧,男孩想着,有些犹豫。女孩说:“没关系的啦,我会拽住你的。”男孩伸出了手。

男孩握住女孩的手,升到半空,抬头看向女孩的脸。“啊!”两个人一起从树上摔下来,躺倒在柔软的绿色草地上。“你没拽住我!”“你为什么要抬头看!”“那没有关系吧!”“你让我分神了!”两个人吵了一会儿,都笑了起来。

月色轻柔,银灰色的树影细碎。女孩指了指树下的房子,说:“那是我们家,爸爸和妈妈在睡觉。”男孩心中升起莫名的困惑:“罗叔是你爸爸的话,他应该比村子里最老的老人还要老很多了......”

女孩把头转向他,笑意里带着一丝狡黠:“这里很安静,安静得什么也不会发生,连时光也会慢下来的。”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们开始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临走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朋友。“下次做梦的时候,还来找我玩吧。树会连接我们的梦的。”女孩说着,男孩点点头,醒了过来。

 

 

 

此后月色轻薄的夜晚,少年常常在梦中来到那座圆丘上的树下,女孩有的时候在树下,有的时候坐在树枝上等他,但总是穿着深绿色,像夏天的树叶一样的裙子。

有一天夜晚,月光格外浓稠,像流动的水银,少年循着梦境的道路,来到了圆丘上。女孩看上去格外兴奋,她拉住少年的手,跑向那颗越发茂盛高大的树下。“你来的正好,今晚可以看到很棒的东西哦!”她的手比平常更有力。

她踮起脚尖,右手握拳在树皮上敲了三下,树皮就从敲击的中心处开始变得透明,仿佛整棵树都向内洞开一般。里面是一个小圆厅,有一道螺旋楼梯在中间盘旋而上。

女孩踏入了树中,“快进来,”她说,“月光很快就要移走了,再不来可就来不及啦。”少年跟着她进入了树里。树中的月影更为奇异。它们交叠,缠绕,向上生长,升腾成银白色的雾气。他跟着女孩沿着楼梯而上,周围的影子仿佛在搏动一般。

楼梯的最上面是一个平台,向上仰望,绿叶盈盈,中间是夜空与繁星。星星比任何时候都要接近,像一团团震颤的银白火光。在星星中间,有一团更大的暖黄色光晕,寂寥的挂在那里。“那是什么?”男孩问。

“那是你屋子旁边的树。你不过来的时候,我可以从这里看到你家。”

“我不是很早就说过了吗,所以的树都可以连接在一起,但是这里太安静了,连时间都几乎不会流经这里,而只有你家的那棵树中的河流与这里相连。怎么样?神奇吧?你那个村子很无聊吧,可没有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女孩的神情很是得意。

少年有些不服输,“怎么没有?村子里很无聊,但是我之前在城里的时候,有很高的楼,比这棵树还高。大厦里面悬着的水晶吊灯,昼夜通明,比月亮的影子还要璀璨。而且,从楼房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其他人家数不尽的窗户,比你的光晕多多了。那些窗户里点着灯,可以看到很多人,在各个窗户里生活,吃饭,聊天......是不是很有意思?”

其实少年对于城市的记忆已经不剩多少了,就算是在城市里的时候,他也没有机会进入过悬着巨大水晶吊灯的金碧辉煌的大楼。他说着说着,城市就变成了一片繁华辉煌的梦。他向女孩讲着两个人都没有见过的浩大华美的梦境。

女孩看着他倒映着那座城市的双眼,那双眼睛从未如此明亮。她认真地听完,说:“听上去真美,你想去城市吗?”

“我想去那里,”少年承认了,“我现在有二十只羊,等两年之后,我也许把羊卖了就能去城市里了。”

这一次,女孩走的早了一点,她说:“妈妈得了很重的病,我要醒的早一点,去照顾妈妈。”

 

 

两年后,女孩的妈妈去世了,爸爸也已经很老很老了,这两年,衰老似乎变得格外的快。他现在总是半梦半醒地躺在那棵树下,看着女儿。女孩长大了一点,还是那样活泼,那么喜欢穿深绿色的裙子,好像时光不曾流过她的身上。

少年在快入冬的夜里从梦中来到了圆丘,这一次,女孩正抱着膝盖坐在树下,看着圆丘下在夜色中模糊的两座土坟。罗叔在初秋的时候离开的,安静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少年在女孩旁边站定,这是已经差不多是个小伙子的样子了。他说,他这些年养的羊要是卖掉就足够他去城市了,等明年开春买完就可以走了。

“我们还一次都没有真正见过呢。”

小伙子踌躇了一下,说:“你要跟我走吗?我知道,这里很好,很安静,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年开春,我们一起去城市吧。”

“好。”

那年冬天,村子里发生了羊瘟。青年试着保护住他的羊,但他的羊还是一只一只倒下了。春天的时候,他一只羊也不剩了。

“我其实还有一些积蓄,”青年把脸埋进手掌,泪水从指缝流了出来,“如果再拿去买羊的话,也许再过很多年,我还可以攒够钱,但是、但是。”悲痛将他压垮了,他才不到二十岁,他太习惯于希望与朝阳,以至于无法接受这样的残酷。

女孩静静地听着,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她想,你留下来吧,你走进森林,然后找一条小溪,沿着小溪去找一座圆丘,我就在树下等你,然后我们就一起在这里生活,这里很安静,一切不幸都会远离我们的。

那些话语从她的心脏里泵出来,就要脱口而出,但她抿住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转过头去,说:“下次月光特别浓的时候,你过来,像我当时那样,敲三下树干,然后走进去,把螺旋阶梯中心那片最亮的银色影子用一把小剪子剪下来,攥在手中带回去。会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下来它的。然后你就能去城市了。”

青年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向下流,但是突然击中他的狂喜与惊疑让他无法做声。怎么会?为什么?他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但脑中疯狂的警告让他紧紧闭上了嘴。命运的分支降临在了他的面前,他不能说话,只要问出来,也许奇迹就会消失。他无言地醒了过来。

第二晚是个月光奇异的夜晚,他看着外面银亮的月光,几乎发狂。但他还是握住了家里的剪刀,在梦中来到了那棵树下。女孩不在那里。那里还是那样安静,月色美好得令人眩晕,想要流泪。他叩开树干,女孩所说的那片银色的影子就在楼梯中心等着他。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可爱的影子!明明只有银币大小的一块,却比那要亮的多,璀璨的多,好像明月的一片。他颤抖的手指捏住那片影子,拨开周围银色的迷雾,沿着包裹着影子的那层薄薄的膜,一点一点用剪子将它剥离下来。那片树影凉凉的,像玉一样,那么轻盈,捏在手中时还在微微颤动。他流着汗,不敢呼吸,手中攥着那片影子,从梦中逃也似的离开。

三天后,有一个古怪的商人路过了这个村庄,他把那片影子交给商人的时候,那个商人大加赞叹,他没有细听,攥着卖得的一袋银币,匆忙离开了。

他去了城市,那个他作为幼童的时候居住过却被迫离开的城市。他是个聪明勤劳的年轻人,话不多,愿意为工作用尽全力,又为人随和,很快就在城市扎下根来。他拼命去生活,成为一个城里人,或者变回一个城里人,他再也不想村庄的事情,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个站在树下,穿着深绿裙子等他的女孩。四十岁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富翁,住进了悬挂着水晶吊灯的大房子里。

 

 

 

 

一份日记:

x月x日:

姐姐病了。医生是这么说的。她从那个家伙死了之后就没有开心过了。虽然我和爸爸都认为那个软弱的男人配不上她,但她还是那么喜欢他。不过是个诗人罢了,我从来都瞧不起他,他的诗写得糟透了,阴郁颓废,没有哪家杂志社愿意接收他的稿子。尤其是他被爸爸严厉拒绝把姐姐嫁给他之后,竟然就自杀了。他死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姐姐却伤心得开始不吃饭了。医生说吃些药就会好起来,希望如此吧。

x月x日:

没有用,那些医生来了又走,每个人都讲的头头是道,开的药方各不相同,但是姐姐还是那么忧郁。她越来越虚弱了,真该死,这可怎么办啊?

x月x日:

这真是可耻的事情,但如果能让姐姐好起来的话也无所谓了。哎!我居然也会接触巫婆——像那种,懦弱的人一样。可是现在除了神秘主义,还有什么东西能换回姐姐的活力呢?那个巫婆告诉我,我父亲的遗物里——他生前有一些奇特的收藏,不过是图一时新奇,居然有一天能派上用场——有一件特殊的东西,是一片树的影子,也是树妖的心脏。最奇特的是,那颗心脏是被完整地剥离下来的,因为这里离那个树妖的距离还不算太远,所以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那颗心脏还在微弱的搏动着。

那巫婆说了一些相当古怪的话:“月亮是夜空中搏动的心脏,树影是树木搏动的心脏。心脏中残存的活力,足以将任何一个垂死的病人拉回人间。”

真是无法理解!不过我确实从父亲的那些收藏中找到了一片躺在水晶匣子里的银色影子。那真的是树影吗?那么亮,带着新鲜的树叶的味道,用镊子夹起来的时候,好像确实在颤抖。

x月x日:

姐姐苍白得像一支百合,也消瘦得像一支百合。她必须要好起来,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她必须要生活下去。

我把那片树影撕开,撕开的时候它好像在颤抖,在流血。但是影子有什么血液?即使这是月光和树影的混合。我把它们混在了姐姐喝的茶里面——她现在拒绝吃饭,只是还喝一点茶,给姐姐端过去。姐姐喝了。

x月x日:

奇迹真的发生了,感谢那个巫婆!尽管满心惊疑,但姐姐的面颊确实出现了血色。

她说:“我的心脏为什么又开始跳动了?我不是已经放弃生命了吗?为什么活力还是回来了?弟弟,你给我吃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她身体开始好起来了,只要身体好起来,一切总会好的。

x月x日:

该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一会儿苍白憔悴得要死去,一会儿又似乎有了活力。她似乎不肯接受好起来,她在排斥活力。我知道,她已经吃下了那个树妖的心脏,那个树妖的活力总会转移给她的。

x月x日:

......今天是第三夜。她似乎执意要走向消亡的命运,紧紧闭着双眼,面色惨白。我知道她的灵魂在向着死亡走去,但是,那种活力会将她拉回来的,会的。

她苍白的面容不再痛苦,变成一种沉静的幸福,那种死亡的幸福转瞬即逝,重新变得平静。

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试图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人间。她的手重新变得红润,指甲出现血色。于是她醒转,看着我笑起来。我想她好了。她终究好了。

x月x日:

她变得有活力,比以往更有活力。

但是却似乎离我远了一点,总是隔着纱一样薄的距离,但却无法触及。也许只是大病初愈的人共同之处吧。

她开始喜欢穿绿色裙子了。

x月x日:

X先生来拜访我了。他似乎有什么悔事,请求我的帮助。他是城里有名望的富翁,为了找到自己曾经卖过的那一片树影的下落找了我很长时间,不过他最终找到了。

他很诚恳地祈求我把那片影子卖回给他,他对我说,无论我开价多少银币都可以谈,那片银色的影子比他所有的家产都要重要。他看上去几乎快要落泪。

但是我告诉他我已经用掉了那片影子,如果他实在需要的话,只能去找别人了。他看上去很颓丧。

 

 

 

 

我该明白的,从三十年前我犯下第一桩罪行,手染鲜血地剪下那一片影子的时候就该明白的,她就是那棵树的树妖啊,那片影子是她唯一可以给我的东西,也是她的心脏。

天啊,我为什么现在才理解这一切?不,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吧,只是,只是我从来没有勇气去面对。

三天前,一封信寄到了我家,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墨水用的是深绿色的,像她喜欢穿的裙子的颜色一样。那封信说:

“还回来,把那片你拿走的影子还回来!”

“影子是姐姐的心脏。”

“以前的时候,我们还能稍微感觉到那片心脏,现在它突然消失了。姐姐也消失了。”

“请您尽快找到那片影子,带着它回来。没有心脏,我们就没法继续活下去了。”

然后,一封封一模一样的信件飞到了我家,全是一样的急切,一样的深绿色小字,一样的树叶形状的信纸。我突然就哭了。

然后我就开始发疯一样在城市里寻找那片影子的下落,我已经是一个富翁了,我想要的信息总是能有足够的银币很快买到,这一次也不例外。

所以我见到了那个青年。

我有无数的银币,比那个冬天我需要的银币更多,比我当初养的羊身上的毛更多,但我已经换不回那片影子了。

再多的银币也换不回一颗被撕碎的心脏。

直到......

那个青年的姐姐走下楼梯的那一刻我就愣住了。

不不,虽然面容身高都不相同,但是那样的活泼轻盈,黑发绿裙,我认出了她。我不敢作声,于是我们擦肩而过,在这座城市里,像我们曾经许诺的那样:

我们终于在现实中见面了。

我们一起来到了城市里。

是她吗?还是她的幻影?那都不再重要。

故乡的那棵树和它的树叶大概接近枯死,它们在呼唤我的赎罪。

只有心脏才能换回心脏。

于是我回到那个村庄,穿过森林,越过溪水,爬上圆丘,来到树下。我永远不会离开这里了,我想,就像你当时没有说出口的愿望那样。

然后,像以前一样叩开树皮,进入将死的树木,把自己埋进土壤。我感觉自己在生根,在上升。灵魂升腾起来,我成了搏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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